绝句漫兴九首[1]上元二年成都作

眼见客愁愁不醒,  

无赖春色到江亭[2]

即遣花开深造次,  

便教莺语太丁宁[3]

〔注释〕

[1]漫兴:兴趣所到,随手抒写而成。《杜臆》:“兴之所到,率然而成,故云《漫兴》。”

[2]客愁:客中愁绪。无赖:无聊。江亭:指江边一带。这两句说:客中愁绪,已达到不能醒的程度,而春光却偏偏无赖地降临。春色本来是可爱的,但由于客愁太浓,反使人恼恨。作者《送路六侍御入朝》诗:“剑南春色还无赖,触忤愁人到酒边。”与此意同。

[3]即遣,便教:形容春色的动作太快。深造次:过于匆促,忙迫。太丁宁:过于啰唆。这两句全用反语见意,是深入一层的写法。

这首责备春色在客愁中早临,使花开太快,鸟叫太欢。

 

手种桃李非无主,  

野老墙低还是家[1]

恰似春风相欺得,  

夜来吹折数枝花[2]

〔注释〕

[1]野老:指作者自己。这两句和春风论道理:桃李是我手种的,不是无主之物,墙虽低,也还是我的家。引起下二句。真是奇想落天外,妙绪如环。

[2]得:能够,可以。作者《草堂即事》诗:“蜀酒禁愁得,无钱何处赊?”可以佐证。这两句说:好象春风也认为可以欺侮我,趁夜把我的花吹折了几枝。

这首怪春风不应把花吹折,乍看似与前首矛盾,但实际总由客愁过深,以致情绪不定,对这花开花折,奈何它不得。

 

熟知茅斋绝低小[1]

江上燕子故来频。  

衔泥点污琴书内,  

更接飞虫打著人[2]

〔注释〕

[1]熟知:熟悉。指燕子熟悉。绝:极。

[2]接:扑。打著,打到。一般口语。

这首骂燕子明知屋小,却故意频来捣乱。《杜臆》:“远客孤居,一时遭遇,多有不可人意者,故两章皆带寓言。”

 

二月已破三月来[1]

渐老逢春能几回?  

莫思身外无穷事,  

且尽生前有限杯。  

〔注释〕

[1]破:尽。作者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诗:“读书破万卷。”

这首感时光易逝,生命短促,欲屏绝万念,借酒排遣,是由于愁绪太深而引起的不健康思想。但事实上作者还是忧念国家,同情人民,终身思虑着“身外无穷事”的。

 

肠断江春欲尽头[1]

杖藜徐步立芳洲[2]

颠狂柳絮随风舞,  

轻薄桃花逐水流。  

〔注释〕

[1]肠断:伤心。江春:江上的春色。头:时。白居易《赠梦得》诗:“三愿临老头,数与君相见。”又《哭别尚书梦得二首》之一:“同贫同病退闲日,一死一生临老头。”

[2]杖藜:扶着藜木制的拐杖。

这首写出极度惜春的心思:看见柳絮随风,桃花逐水,便迁怒于它们,认为是“颠狂”“轻薄”,一刻都不停止,徒让春光消逝,引起伤心。

 

懒漫无堪不出村[1]

呼儿日在掩柴门[2]

苍苔浊酒林中静,  

碧水春风野外昏。  

〔注释〕

[1]无堪:不堪,忍受不了。庾信《代阎将军表》:“臣实无堪。”嵇康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:“有不堪者七。”

[2]日在:日自,日日。黄庭坚《招子高》诗:“我行向厌次,夏扇日在摇。”这里“日在”作“日日”解。

这首也是暗道出一“愁”字:不欲出村,掩门终日,浊酒独饮,聊以自遣。“林中静”“野外昏”,均听其自然,无关我事。

 

糁径杨花铺白毡[1]

点溪荷叶叠青钱[2]

笋根雉子无人见[3]

沙上凫雏傍母眠[4]

〔注释〕

[1]糁(伞sǎn):本义指饭粒,引申为铺散。杨花,即柳絮。

[2]点:点缀。荷叶:指刚生长的小荷叶。

[3]雉(制zhì)子:小野鸡。

[4]凫(符fú)雏:小野鸭。

这首写春末夏初景物,很形象、生动。“糁”“铺”“点”“叠”起了很大的作用,即所谓炼字法,术语称为“诗眼”。

 

舍西柔桑叶可拈,  

江畔细麦复纤纤。  

人生几何春已夏[1]

不放香醪如蜜甜[2]

〔注释〕

[1]人生几何:生命能有多久?曹操《短歌行》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”

[2]香醪(劳láo):醇酒,即浊酒。作者饮酒,有时是惜春,如《曲江二首》之一;“且看欲尽花经眼,莫厌伤多酒入唇;”有时是遣愁,如《晦日寻崔戢、李封》:“浊酒有妙理,且用慰沉浮;”《雨过苏端》:“浊醪必在眼,尽醉摅怀抱。”这时是春已过而追借之。

这首前二句写初夏农桑之乐;后二句与第四首命意重复,不是同时之作。

 

隔户杨柳弱嫋嫋[1]

恰似十五女儿腰。  

谁谓朝来不作意[2]

狂风挽断最长条。  

〔注释〕

[1]嫋(鸟niǎo)嫋:柔长。卓文君《白头吟》:“竹竿何嫋嫋”鲍照《在江陵叹年伤老》诗:“嫋嫋柳垂道。”

[2]作意:注意,着意。都是同一样的口语。作者《花鸭》诗:“稻梁沾汝在,作意莫先鸣。” 这首写杨柳柔长可爱,被风折断枝条,颇致惋惜之意。

〔说明〕

这组诗是由春及夏,断续地写成的,大多数是写客愁。笫一首总写,引起下面一系列情绪。第二首骂春风折花枝;第三首骂燕子捣乱。这三首最饶奇趣,非细玩不能得其妙。第四首和第八首感时光易度,思借酒浇愁;第五首见絮飞花落,引起伤感;第六首写情致懒散,听任自然;第七首写眼前景物;末首纪事。这组诗下笔若不经意,但别具风格,与一般唐人绝句,确有不同。明人李东阳说:“少陵漫兴诸绝句,有古竹枝意,超出诗人蹊径。”清人黄生说;“诸绝中多入方言,益知其仿竹枝之体。”杨伦说:“子美独创别调,颓然自放中,有不可一世之概。”

上页 返回列表 下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