夔州歌十绝句[1]大历元年夔州作

中巴之东巴东山[2]

江水开辟流其间[3]

白帝高为三峡镇[4]

瞿塘险过百牢关[5]

〔注释〕

[1]夔州:州名,治所在奉节,即今四川省奉节县。

[2]中巴之东:四川全境,分为中巴、东巴,西巴三部分,夔州属巴东郡,在中巴之东。巴东山指三峡。

[3]开辟:开天辟地。作者《天池》诗:“鱼龙开辟有”《宿花石戌》诗:“岸流开辟水”,这句说,开天辟地以来,江水即在山峡中流过。

[4]白帝:白帝城。遗址在今四川省奉节县白帝山上。三峡:瞿塘峡、巫峡、西陵峡。镇:镇压。居高临下,压住了三峡。

[5]百牢关:在汉中,(今陕西省沔县西南)地势险峻,两山夹 峙,汉水中流。

这首写夔州地势险峻,领起全篇:群山耸峙,江水奔腾,高镇三峡,险过百牢,气势何等雄伟。既就本地说,又以他处作比,笔意周到。以对句作结,饶有律诗高调,并具唱叹韵致。

 

白帝夔州各异城[1]

蜀江楚峡混殊名[2]

英雄割据非天意[3]

霸王并吞在物情[4]

〔注释〕

[1]各异城:古口帝城在夔州城东,故曰“各异城”。陆游《入蜀记》:“唐故夔州,与白帝城相连”。

[2]混殊名:瞿塘峡旧名西陵峡,与荆州西陵峡相乱,故曰“混殊名”。

[3]英雄割据:指汉代公孙述、刘焉等。他们都是窃据一方的军阀。

[4]霸王(读去声)并春:指汉高祖以巴蜀收取全国,刘备驱逐张鲁、刘璋,统一全川。《吴越春秋》:“阖闾曰:‘寡人欲强国霸王,何由而可?”在:得。在物情:得人心。作者《剑门》诗:“至今英雄人,高视见霸王。并吞与割据,极力不相让。”《诸葛庙》诗:“并吞更出师”。

这首辨明古迹地名并论述往事。指出在同一区域,逆天者被消灭,顺人情者得成功。作者居川时,屡次遇到地方军阀的叛乱事件,不但自己无法安居,人民更遭灾难,因借此警告叛乱强横之徒,应以前车为鉴。实具有深切的教育意义。

 

群雄竞起问前朝[1]

王者无外见今朝[2]

比讶渔阳结怨恨[3]

元听舜日旧箫韶[4]

〔注释〕

[1]群雄:指前面所说的公孙述、刘焉等。问:问鼎,争天下。《左传•宣公三年》:“宣王使王孙满劳楚子,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”《晋书•王敦传》:“有问鼎之心,帝畏而恶之”。前朝:前代。前代群雄竟起,割据一方。

[2]王者无外:天子在位,没有敢于自外的人。也就是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的意思。《春秋•公羊传》: “王者无外”。今朝:今天,指唐朝。

[3]比:近来。讶:惊异。渔阳:郡名,安禄山的起兵地。结怨恨:喻叛变。这句用《朱浮责彭宠书》“奈何以区区渔阳,结怨天子”的成语,指对于安禄山的叛变,表示惊异。因为这是在唐朝大一统的局面下产生的大变动。

[4]元:同“原”。舜日:指有道帝王的恩泽。箫韶:舜的音乐。《书经•益稷》:“箫韶九成,凤凰来仪。”这两句说,近来可以惊异的是安禄山的叛变,他原来是常听箫韶之乐(指得到宠幸、恩泽)的人。又《杜诗镜铨》:“舜日箫韶,指明皇入蜀时。二句言禄山乱后,惟蜀中无恙也”。这种解释亦通。

这首赞美本朝的治绩,超越前代:前代的四川是群雄割据,而今天却是和平统一。同时追咎安禄山忘恩负义,举行叛变,并以安禄山的覆灭,证实上一首“非天意”“在物情”的理论。

 

赤甲白盐俱刺天[1]

闾阎缭绕接山巅[2]

枫林桔树丹青合[3]

复道重楼锦绣悬[4]

〔注释〕

[1]赤甲:山名。《一统志》:“赤甲山,在府城东北七里。土石皆赤,如人袒臂,故名。”白盐:山名。《一统志》:“白盐山,在府城东十七里。崖壁高峻,色若白盐。”俱刺天:山高而尖,好象都刺进天空。

[2]闾阎:人家。环山筑屋,密密层层,直到山顶。

[3]丹青合:枫叶红,桔叶绿,故曰丹青。两山相隔不远,遥遥相对,故曰合。

[4]复道:楼阁间在空中通行的道路。由于房屋错杂,山势高低,远望去好似复道重楼,高悬的一幅锦绣。杜牧•《阿房宫赋》:“复道行空,不霁何虹。”

这首写两山的风景:山势尖峻,人家众多,楼榭参差,红绿相间。是一幅美丽画图,令人神往。

 

瀼东瀼西一万家[1]

江北江南春冬花[2]

背飞鹤子遗琼蕊[3]

相趁凫雏入蒋牙[4]

〔注释〕

[1]瀼(让ràng):通江的山涧流水。陆游《入蜀记》:“夔人谓山涧之流通江上者曰瀼,居人分其左右,谓之瀼东瀼西。”

[2]春冬花:四季有花。

[3]背飞:向相反的方向飞。鹤子:小鹤。木华《海赋》“凫雏离褷,鹤子淋渗。”琼蕊:白色花朵。王粲《白鹤赋》:“食灵岳之琼蕊。”这句说,鹤子飞走了,剩下满地白色的花朵。

[4]相趁:相互追逐。凫雏:小水鸭。入蒋芽:攒进了撤菰蒲丛中。蒋:菰蒲。左思《蜀都赋》:“攒蒋丛蒲”。牙:通芽。

这首写瀼东西和江南北的水乡风物:人家多,地气暖,珍禽成群起飞,水鸟相互追赶,生动活泼,趣味盎然。

 

东屯稻畦一百顷[1]

北有涧水通青苗[2]

晴浴狎鸥分处处[3]

雨随神女下朝朝[4]

〔注释〕

[1]东屯:地名,在瞿塘东,距白帝城五里。王应麟《困学纪闻》,“东屯,公孙述留屯之所,距白帝城五里,田可百顷,稻米为蜀第一。”稻畦(qí):水稻田。顷:百亩。一百顷为万亩。

[2]青苗:地名。《一统志》:“青苗陂,在瞿塘东,蓄水溉田,民得其利。”

[3]狎:亲近。鸥不避人,所以呼为狎鸥。

[4]神女:词赋中的巫山神女,源出宋玉《高唐赋》:“妾,巫山之女也。为高唐之客……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;朝朝暮暮,阳台之下。”作者《天池》诗:“飘零神女雨。”

这首写东屯地理和风物:稻田万亩,涧水流通,天晴处处是亲近人的白鸥在水中游浴,下起雨来,却又是天天不停,水源丰富。这时作者任东屯田亩的主管。

 

蜀麻吴盐自古通[1]

万斛之舟行若风[2]

长年三老长歌里[3]

白昼摊钱高浪中。  

〔注释〕

[1]蜀麻:四川盛产麻。常璩《华阳国志》:“桑漆麻紵之饶。”吴盐:江苏滨海产盐。左思《吴都赋》:“煮海为盐。”作者《柴门》诗:“风烟渺吴蜀,周楫通盐麻”

[2]斛(胡hú):五斗。行若风:走得快。

[3]长年、三老:篙师、舵手。四川土话。陆游《入蜀记》:“长,读如长幼之长。长年、三老,梢工是也。”长歌:指行船艰苦,唱劳动歌曲以调节劳顿。

[4]摊钱:赌钱,又名摊赌,以钱摊摆于地。曾季貍《艇斋诗话》:“摊钱,即摊赌也。”

这首写四川物产丰富,水道便利,确是西南一大都会。并指出两个阶级的两种生活:劳动人民是声嘶力竭地唱着歌和风浪搏斗,而往来贩运的富商大贾却是幽闲自在地白昼聚赌。

 

忆昔咸阳都市合[1]

山水之图张卖时[2]

巫峡曾经宝屏见[3]

楚宫犹对碧峰疑[4]

〔注释〕

[1]咸阳:秦代都城,这里借指唐都长安。合:与“会”通。都市合,即都会。

[2]张卖时:挂着地图出卖的时候。

[3]宝屏:屏风。《西京杂记》:“武帝为宝屏风,设于桂宫。”

[4]犹对,独对。全诗说,过去在咸阳都会,看见挂着山水地图出卖,当时看见屏风上画着巫峡,而今天实地对着碧峰,却又找不到楚宫所在,疑窦难明。与《咏怀古迹》“最是楚宫俱泯灭,舟人指点到今疑”同意。李白亦有“楚王台榭空山丘”之句。

这首写楚王宫的遗址难寻,有人事沧桑之感。山川千古无恙,在画图中仍能清楚地看见;宫殿随人事而存毁,故虽在当地而遗迹难寻。

 

武侯祠堂不可忘[1]

中有松柏参天长。  

于戈满地客愁破[2]

云日如火炎天凉。  

〔注释〕

[1]武侯祠堂:即武侯庙。

[2]干戈:指当时崔叶之乱未平。破:破除。

这首写武侯祠,尤着重祠中松柏。到了这里,虽在战乱遍地的时候,客愁仍可破除,炎天亦觉凉爽,这不仅由于树荫森森,更是武侯精诚忠义之所感召。崇敬之意,溢于言外。所以说“不可忘。”

 

阖风玄圃与蓬壶[1]

中有高唐天下无[2]

借问夔州压何处,  

峡门江腹拥城隅。  

〔注释〕

[1]阆风,玄圃,蓬(莱)、(方)壶,均传说中的神仙境地。朱注:“间风、玄圃在昆仑。蓬、壶在东海。”

[2]高唐;道观名。范成大《吴船录》:“阳台高唐观,在来鹤峰上。”

[3]峡门江腹:峡口江心。《方舆胜览》:“瞿塘峡乃三峡之门,两崖对峙,中贯一江,望之如门焉。”作者《柴门》诗“峡门从此始,最窄容浮楂。”又《长江二首》:“众水会涪万,瞿塘争一门”《瞿塘两崖》:“三峡传何处?双崖壮此门”这两句说,到底夔州压住了哪些地方?而今只见峡门江腹,似乎拥抱城的一角而已。这是从高处远望的感觉。与第一首“白帝高为三峡镇”相呼应,并予以补充,以见夔州居高临下的形胜。

这首夸美高唐观并以询问的口气,写夔州的地理形胜作结束。词意虽有些曲折,但境界却深微开展。《杜诗详注》:“古称仙界,西有阆风、玄圃,东有海上蓬壶。而高唐神观,地在中间,此天下绝境也。今夔州高压,而峡外拥,庶高唐遗迹,遥望可见矣。”《读杜心解》:“是诗夸美夔州,以为十首结局。高唐句,意不在古迹,特举本地仙境,谓足与蓬阆相抗耳。推崇高唐,即是推崇夔州也。意境极阔远。”《杜诗镜铨》,“上数首俱用实写,惟此一首,令前后都觉飞动。”

〔说明〕

这组诗把夔州写透、写活了。夔州的地理、形势、山川、村聚、名胜、物产,乃至于全川的历史,都入了吟咏的范围。内容很复杂、丰富,却又处理得很恰当。在写作技巧上,多用拗句,不拘拘于平仄,也和蜀中的巉崖急水,在形式与内容上相适应。杨伦说:“此等直作开山手,于三唐绝句,另为一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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