附:试论杜甫的绝句

熊柏畦

伟大的诗人杜甫,他在祖国的诗坛上,放射着万丈光芒,照耀千古,好象中天的明月,永恒地放射着灿烂的光辉。他的作品,从来就得到人们无比的推崇,而且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。无论是长篇巨制,或是断句短章,都给后人以无穷的教益。他的热爱祖国、同情人民的伟大思想,当然值得崇敬,而他的写作技巧,也真是我们作诗的典范。元稹在《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》上说他是“尽得古今之体势,而兼人人之所独长。”蔡梦弼也说:“子美集诗之大成,”都是指他艺术的成就。他在写作上是总结、吸收前人的经验而又创造性地予以充实和提高,确是无体不工的空前伟大作家。但在后来诗论家的眼光中,对于他的绝句一体,不是和其他体裁一样毫无异议,而是存在着分歧的看法,虽然有的予以极高的评价,如仇兆鳌说:“少陵绝句,多纵横跌宕,能以议论摅其胸臆,气格才情,迥异常调,不徒以风韵姿致见长,”黄子云说:“少陵七绝,实从三百篇来,高驾王(昌龄)李(白)诸公远矣,”但有的人还是不够重视,胡应麟竟认为“少陵于五七言俱无所解。”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不同的评价?杜甫的绝句究竟有哪些特点?是否和他种体裁同样值得肯定?这就是本文提出来商讨的问题。

杜甫是一个写作态度极为严肃的诗人,尤其到了晚年更为认真,“老去渐于诗律细”,就是他对于自己的诗的评价和表明自己作诗的态度。“新诗改罢自长吟”也是他自己写作过程的有力说明。他的绝句,绝大部分是晚年作品,这时已达到人诗俱老的境界。在他严肃的写作态度下,加上文学的修养和艺术的天才,当然不会马马虎虎写出一些随便凑数的诗,这和他那种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的写作态度也是不相符合的。我们知道,盛唐诗人在绝句写作上“语近情遥,含吐不露”“意尚含蓄,语务从容”“浑圆一气,言外悠然”的那种作风,他们大致可以王昌龄、王维、李白为代表,处于正宗地位,得到诗论家一致推许。杜甫的绝句,在风格上大部分和他们有所不同,因此就不能不承认“少陵别是一体,”“与诸家分道扬镳,别开异径”,绝句中的那种“盛唐之音”,便有了改变,这也是诗论家不同的评价所由来。唐朝自经过安史之乱以后,生产受到严重破坏,疮痍满目,百业凋零,人民生活极为痛苦,政治也日趋于腐败、衰朽,反映在诗歌方面,在内容上,那种积极向上、奋发豪迈的精神,逐渐消失,代之而起的,却是揭露社会现实、反映人民疾苦和讽刺时政过失。在艺术表现上,也由那种一唱三叹、言近旨远,含情不露的风格,逐渐变为情思迫促或宛转号呼的乱世噍杀之音。这种情况,在任何一种体裁中都不例外。杜甫正处在这个时代的转捩阶段,自身的遭遇,耳目的接触,形成了他的沉郁顿挫的风格,因此他写出来的绝句,不可能也不必要和盛唐诸家一致。他就在时代要求中,另树一帜,别辟蹊径,以“别派”“变体”的凤貌出现,这是行乎其所当行、止乎其所当止的自然趋势,和整个诗歌发展的过程是相适应的。

盛唐时期的绝句,作风大抵不甚相远,它们多以情致见长,以韵味取胜,风神摇曳,往复从容,但作者的艺术构思,却不容易明显地看得出来。自杜甫以另一种姿态的创作出现以后,中晚唐的绝句也就随之一变,影响的迹象显然,尤多的是融议论入诗,充分抒发作者的思想感情,如刘禹锡、李商隐、罗隐、李绅、白居易等则更为显著。他们大都在不同程度上和不同角度上,学习杜甫的意境和风格,从而得到了很大的启发。而且一直流衍到北宋,形成普遍的诗风,这不是偶然的。从这里也可以证明杜诗在绝句方面所起的作用和影响的重大了。中晚唐的绝句,佳作很多,往往突过前人,题材比较宽广,写作方法也多样化,明胡应麟说:“晚唐诗萎靡无足言,独七言绝句,脍炙人口,其妙至欲胜盛唐,”这个“妙”是和学杜甫分不开的。杜甫写七绝,法门很多,不拘一格,有如秋月春花,各极妍丽:有的笔酣墨饱,畅达淋漓,如《承闻河北诸节度使入朝欢喜口号十二首》;有的巉削逋峭,瘦硬通神,如《夔州歌十绝句》;有的绮丽浓郁,情趣盎然,如《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》《绝句漫兴九首》;有的言简意赅,情韵兼胜,如《复愁十二首》;真令人有如行山阴道上,应接不暇之感。而其总的优点,则是注入极其深厚浓郁的情感,是人是诗,是笔是墨,融而为一,浑然莫辨。看似平淡简易,实则煞费经营,最足移人心情,动人神魄。“成如容易却艰辛”,实非虚语。

盛唐诗人在运用绝句这一体裁中,范围不够宽广,除沿用乐府旧题写些边情、宫怨、闺怨外,无非是在登山临水,览古怀人,投赠送别当中,用以略抒一时的单纯情感,或对一件事物的咏写,篇什尽管很多,题材却不丰富。只有杜甫从来不曾小看它,把它的应用范围扩大了,把它当一件正式武器来使用。凡是当时的国家大事,政治措施、社会现状和人民疾苦,都曾接触到,和他种体裁的使用不分轩轾。此外自己的生活琐事、游览观赏、怀念旧友、体察物象,以及山川岁时,禽虫花木,无不包罗在题材之中,甚至当书信来用,开后世以诗代柬的途径,尽量扩充绝句的功用。他又首创以绝句来抒发文艺理论和批评,在《戏为六绝句》中,提出诗歌创作的原则和对于诗的风格意境的看法,对过去作家给予相当的评价,为后来学者指出了方向。同时对不正确的时论作出尖锐的批评和讥讽,也吐露了自己的一些牢骚不平之气,内容丰富而语言简洁深婉,从此以后,其他诗人仿作很多,蔚然成为绝句中的一个重要内容。

绝句的最大优点是它有和谐铿锵的音调,字数不多而含义丰富。但因过于短小,纵使精悍,也不容易表达复杂的内容,要弥补这个缺憾,最好利用组诗。杜甫最懂得这个方法,他的组诗特别多:有的在一个题材上反复叹咏,表达复杂而又矛盾的思想情绪,或连续不断,或既断复连,或似断实连,从心所欲,无施不可;有的题材各别,自具门户,不相掩袭,充分发挥了组诗的效用。

杜甫自长安沦陷以后,便参加了广大人民的行列,同生死,共患难;后来卜居成都郊外,也是和普通田夫,旦夕接触。他的创作,有意识地向民歌学习,尤以绝句更为明显,明李东阳说他的“《漫兴》诸绝句有古竹枝意”。他使用口语方言特别多,几乎随处可见,增加了诗的生动、自然和质朴的气氛,这是同时代诗人中所不多见的,刘禹锡甚至因六经中无“糕”字而不敢使用它。但另一方面杜甫又善于炼字铸词,巧妙地运用一两个字以振起全首,如“野鹘翻窥草,村船逆上溪”的“翻”字和“逆”字,衬托出荒僻地方禽鸟觅食以及上水行船的艰困。“糁径杨花铺白毡,点溪荷叶叠青钱”以“糁”“铺”“点”“叠”四字形容杨花满地,小荷如钱。“窗含西岭千年秋雪”的“含”字,也很形象:窗对着西山,真象口含着这千年积雪,令人有凛冽不胜寒之感。“已收滴博云间戎,欲夺蓬婆雪外城”,在两个生疏枯燥的地名上,加上“云间”和“雪外”,不但化板滞为生动,更显示这两个城戌的高和远,突出了主将的伟绩,全诗也便在这两个词的映带下活跃起来,这都是值得学习的。

杜甫绝句固然是很多据事直书,尽情抒发胸臆,但含蓄浑融,语近情遥之作,亦往往有之,如大家所熟悉的《江南逢李龟年》,便是例子之一。全诗只说过去的经常见面和今日的忽然相逢,表面上并没有什么慨叹,但只要仔细体味,便会感到深深蕴藏着无限家国盛衰之感:“岐王宅”“崔九堂”而今安在?这个“寻常见”“几度闻”的承平盛世,也已杳不可即,在今天涯飘泊当中,适值殢人的暮春落花时节,彼此意外重逢,心里头是怎样的滋味呢?一个“又”字,体现了深沉的意绪,使人低徊吟味无穷,这便是所谓“藏咏。”又如《赠花卿》:

锦城丝管日纷纷,半入江风半入云。

此曲只成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!

这诗藉赞美歌曲之妙,对恃功而骄、大掠东蜀的花敬定,进行极为微婉曲折的侧面讽劝,命意措词,异常蕴藉。花敬定是个骄悍的军人,诗是赠给他的,如稍一露骨,不但得不到应有的客观效果,甚至会引起意外。但杜甫又不愿过于缄默,让朋友错误发展下去,因此从赞美他家的歌曲入题,很顺利自然地进入讽劝的途路,使花敬定自己知所警惕。“日纷纷”便反映了他经常纵酒高会哀丝豪竹不理军政的情况,“天上有”便指出了他过于奢侈放纵,不合身分。这样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戒,才可以收到潜移默化的效果。这是杜甫感化和指点武人的一片苦心。至于语言典丽风华,饶有韵致,历来佳评很多,这里用不着多说。再如《解闷十二首》之九:

先帝贵妃俱寂寞,荔枝犹复入长安。

炎方每续朱樱献,玉座应悲白露团。

李隆基和杨玉环是首先敕令远道进贡荔枝的人,他们已经死了,但这一弊政为什么还没停止,荔枝仍然每年贡入长安呢?杜甫从死去的帝、妃,追忆往事,由荔枝而及于种种——禄山之宠,渔阳之变,马嵬之难,尚且应该凄怆于白露之中,而当今活着的皇帝却是怎样的呢?这种婉而多讽,含意无限的写法,不正是一唱三叹,言外悠然吗?可是接下去他却又写道:

侧生野岸及江浦,不熟丹宫满玉壶。

云壑布衣鲐背死,劳人害马翠眉须。

荔枝本来是生长在荒远的水边、洲上,由于妃子的爱好。虽不长于宫廷之中,仍得装满于玉壶之内。为了满足贵妃的需要,多方搜求,以至劳民害马,为患不轻;至于野有遗才,却漫不注意,让他们老死岩壑。这里便直率痛快地予以指斥,毫不客气。在同一组的两首诗里,一是多么的微婉,一是多么的爽辣,而它们的战斗作用是相同的,这便充分说明了杜甫使用的表现手法多种多样,而却能收到异曲同工的良好效果。

杜甫有极其深厚纯挚的感情,这正是他的诗的最可贵之处。别种体裁如此,绝句也不例外。他听到河北节度使入朝的传闻,认为这是真正实现统一的表现,便以无比兴奋喜悦的情调,写出《承闻河北诸节度入朝欢喜口号十二首》,反复咏叹,至再至三,感情深挚而真切,气势磅礴,笔力雄浑,在吐蕃入寇声中所写的《黄河二首》,叹息国防不振,敌骑纵横和蜀中人民困于供给,心情是沉重的。等到敌人退却,《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》,却又表现了欢欣鼓舞的情绪和复杂矛盾的思想。他的心脏、脉搏的跳跃,真是和祖国的盛衰息息相关。他对军阀、对人民的爱憎是很分明的,这在《三绝句》中表露得很显著:对地方军阀则斥之为“群盗”,说他们比虎狼还狠;对禁卫军则揭发他们奸淫掳杀的暴行,讽刺他们无异异族,而对于遭难的人民,则致以深切的同情,绘影绘声地写出他们追述苦难遭遇时的形象,“回头直向秦云哭”,七个字便突出了痛定思痛情不自禁的神态,因而更衬托出当时生离死别的悲哀场景,成为高度人民性和高度艺术性相结合的作品。

上面所举的一些具有政治意义的诗,固然是一个重要方面,在其他方面又怎样呢?杜甫自避乱入川以后,过着比较安定清闲的生活,他欣赏并体察大自然和动植物的动态、静态,写了很多生动活泼,语言流利,而又感情充沛的组诗,如《绝句二首》《三绝句》《绝句四首》《绝句六首》《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》《绝句漫兴九首》等,把眼前风景与万物各遂其生的欣欣意态,塑成形象,渗入自己的生活和情感,表现出深长的意境。他不但善于写静的景物,更善于写动的景物,善于捕捉一霎那间的活动,象照相机般把它摄入镜头。“江动月移石,溪虚云傍花”把月映水中,水流石上,动荡不定,不辨是水流还是石动以及云行天上,花在溪旁,俱被月映入水,似乎云靠近了花的情态,用十个字传出,这是如何的神妙!他写春花的繁密丰茂,便用“裹江滨”来渲染,这许多“稠花乱蕊”,简直把濯锦江包扎起来了。花开得太多,自己在倦倚春风之中,真不知欣赏哪一种好,便只得“可爱深红爱浅红”向别人请教了。“千朵万朵”,把树枝压得沉重地下垂;“红花间白花”真象是太“多事”,这种深进一层的烘托,把锦江装点得花团锦簇,热闹非凡。他爱花惜花,“不是爱花即欲死,只恐花谢老相催”,为了“桃花逐水流”而“肠断,”因不忍看到“雨打稀”,只得和花“商量”,请求它“细细开”,而准备“载酒来”“报答春光”了。他爱竹,要看笋成竹,不辞在篱旁终日守护,客来也不去迎接,宁肯遭到嗔责;爱鸬鹚,希望它“一日须来一百回。”但有时由于自己客中的愁绪太浓,便以表面似嗔责而实际是喜爱的口气骂春色为“无赖”,为什么使花开得这般快,莺叫得这样闹,造成一片烂漫风光!吹折花枝,好象是欺负人的春风,也在被骂之列,真是“意境痴诚顽绝。”他陶醉在大自然中,与物共适,进而物我两忘,写出来的诗,情景浑融,给人一种异样的感受,开辟风景诗的新意境,真是“超出诗人蹊径。”杜诗的风格是沉郁顿挫,而写景绝句,却是这样清新婉丽,活泼自然!可是他写山水,又另有一种风格、试看《夔州歌十绝句》中的这种瘦硬苍劲,刚健挺拔的笔触,和蜀中山水的雄奇峻峭是相适应的。他有意识地从拗中取胜,从而达到诗的格调和描写的对象精神形象的统一。从这里可以体会到杜甫写作的技巧,不但是丰富多采,仪态万方,而且别有会心,神通意契,冥合化机,绝难以一般尺度衡量了。

有些诗评家对于杜甫的绝句爱用对偶,往往加以讥诮,认为是“未成的律诗,”是“断锦裂缯”,其实这是初唐的作风,不自杜始,杜甫不过使用得较多而已。杜甫是最娴习对仗的,他的排律常是几十韵,元稹所特别推崇的“排比声韵”“属对律切”便是指的这种,这是杜甫擅长的家数。他的律诗也有不少是八句全对的,如《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》《登楼》等,都无害其为绝唱。只要对仗流利生动,是不足为病的。试举几首为例:

急雨捎溪足;斜晖转树腰。(《绝句六首》)之四前

隔巢黄鸟并;翻藻白鱼跳。(《绝句六首》)之四前

两句写忽雨忽晴的天气迅速的变化,后两句写雨中鱼儿唼呷泡沫和雨后鸟儿在枝上梳毛的活动,四句连成一片,传出了它们活跃和安稳的情态,体察入微,唯妙唯肖。又如:

两个黄鹂鸣翠柳;一行白鹭上青天。

窗含西岭千秋雪;门泊东吴万里船。

上两句写黄鹂在碧绿的杨柳中叫的得意,白鹭在一抹青天里飞的整齐,已经很够真切有味,而下两句更体现了凭窗远望游目骋怀的愉快意境。四句虽然是四个不同的镜头,联起来却是一个整体,而且相互映带,使人增加亲切之感。又如《存殁口号二首》之二:

郑公粉绘随长夜;曹霸丹青已白头。

世上何曾有山水;人间不解重骅骝。

分咏一存一殁,是一种新的方法,寄托了对别人和对自己的不遇知音的感慨,读起来并不觉得堆叠,而只是感到语重心长,含意无限。用骈偶的句子写骈偶的事物,能使内容与形式更加和谐,又有什么不好呢?

由于杜诗的卓越,后世读者沉浸并陶醉于它的“浑涵汪茫,千汇万状”的内涵中,习惯吟诵那些千锤百炼的词章,因此对于似乎平淡简易的绝句,有时不免感到浓度不足,不够过瘾。有些诗评家又仅以“含蓄”这一个单纯的标准来衡量,认为舍此以外,别无天地,“以停滞的眼光,对待发展中的事物”(近人马茂元教授语),求全之毁,不足为怪。实则杜绝确能达到从心所欲穷极变化的境界,而总的趋向,仍不脱沉郁顿挫的风格特征,在多种多样中得到统一,“黄河九曲,其体纯直”。其所表现的思想感情的强烈和艺术造诣的精湛,较之他种体裁,并无逊色之处。只要细心咀嚼,不先囿于成见和旧说,是会有所体会的。

(这是我早年所写的一篇论文,现在略加修改,附录于此,以作前言的补充。)

一九八一年九月

上页 返回列表 下页